张承志
在内蒙古插队到了那个年头,知青们的心已经散了。走后门当兵的浪头打散了知识青年的决心。 我们汗乌拉队的知青心气尚未磨褪,我们激烈地争论了几天,一个口号出现了:“在根本利益上为牧民服务”。在这个口号之下,具有永久性利益的一些公益事业,比如小学的创办,中草药房及诊所的创办,盖定居点房屋、打深水井,就都落到了我们知识青年手里。 我因为这么一个不通顺的口号,懵懵懂懂地被安上民办汗乌拉小学教师的名字,给塞进了一群孩子当中。 亘古以来,这片草原上第一次出现了朗朗书声。 那天的我21岁。经过一冬的折磨后,我的皮袍子烂得满是翻出羊毛的洞。被一些老太婆啧啧叹息时,那时的我懂得了穷人的害羞是怎么回事。那天我费了半天劲总算把蒙文字母的第一行“查干讨勒盖”讲完,然后我下令齐读。在我用拆下套马竿梢尖充当的教鞭指点下,感人肺腑的奇迹出现了。 那就叫“朗朗书声”。二十来个蒙族儿童大睁着清澈惊异的眼睛,竭尽全力地齐齐喊着音节表。 “啊!哦!?!噢!喔!……”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对我读书,那些齐齐喊出的音节金钟般撞击着我的心。当今练气功灌丹田气,用体育手榴弹八方击打小腹并且憋出怪声。我想我的丹田气是由一群童男童女相围,以春季雪水浸泡大地百草生出清香之气,再由万里扫荡的长风挟幼童初声和草原初绿,徐徐汇集,猛然击入,进入我的身心丹田的。至于原力,在此我能找到合适的比喻了:至今为止我全部劳作消耗的生命原力,顶多只相当那天孩子们三次喊声击入的能量。 那一天,我如醉如痴,木然端坐,襟前是蜿蜒不尽的乃林戈壁,背枕是雄视草海的汗乌拉峰。齐齐发出的一声声喊,清脆炸响的一声声雷,在那一天久久持续着,直至水草苍茫,大漠日沉。